2015-02-03

前往依斯特藍的旅程 - 終章

“你抓到同盟之後,怎麼樣呢,唐哲那羅?”我問。
“先是有力的震動,”唐哲那羅遲疑片刻後說,他似乎在整理思緒。
“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像是這樣,”他繼續說:“就像是一種,一種,一種……我說不出來的東西。我抓住同盟之後,我們開始旋轉。同盟使我旋轉,但我沒有鬆手。我們在空中旋轉著,速度又快又強,最後我什麼都看不見,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霧。我們一直旋轉,旋轉,旋轉著。突然間我覺得我又站在地面上了。我看看自己,同盟並沒有殺掉我。我還是完整的一個人,我還是我自己!這時我知道我勝利了,我終於有個同盟了。我高興地跳上跳下,多棒的感覺!那是多棒的感覺啊!

“然後我看看四周,想知道我在何處,周圍的一切對我都很陌生。我想同盟一定是把我騰空抓起,丟到很遠的地方。我辨認方向,我想我家一定是在東方,所以我就朝東走。時間還早,和同盟的遭遇沒有占去多少時間。我很快地找到一條小徑,然後我看到一群男女朝我走來,他們是印第安人,我以為他們是馬劄提克族的印第安人。他們圍著我,問我要去哪里。‘我要回依斯特蘭的家,’我告訴他們,‘你迷路了嗎?’有人問,‘是的,’我說,‘你們怎麼知道的?”因為依斯特蘭不是往那裏走。依斯特蘭是在相反的方向。我們就要到那裏去,’另一個人說,‘跟我們一起走吧!’他們齊聲說,‘我們有食物!’
唐哲那羅停下來望著我,好像在等我發問。
“嗯,後來怎麼樣?”我問:“你跟他們走了嗎?”
“不,我沒有,”他說:“因為他們不是真實的。在他人向我走過來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了。在他們的聲音及友善的態度中,都有某種東西暴露了他們的底細,尤其是當他們要我跟他們走的時候,因此我趕快跑開。他們都在後面叫我,求我回去,他們的哀求聲變得很蠱惑,但我繼續跑走,離開他們。”
“他們是誰?”我問。
“是人,”唐哲那羅斷然地回答,“但不是真實的。”
“他們就像鬼魅,”唐望解釋,“像幻影。”
“走了一會兒,”唐哲那羅繼續說,“我更有自信了。我知道依斯特蘭是在我走的方向。然後我看見兩個人從前面的山路走下來,他們似乎是馬劄提克族印第安人。他們牽著一頭驢,上面馱著柴草。他們經過我身邊時咕噥一聲:‘午安。’
“‘午安!’我說,繼續前進,他們根本沒注意我,只顧走他們的路,我放慢腳步,回頭看看他們。他們繼續走著,絲毫不理會我。他們似乎是真實的,我追上去,大叫;‘等一下,等一下!’
“他們牽著驢,站在兩側,好像在保護驢背上的貨物。
“我在山區裏迷了路,’我對他們說,‘到依斯特蘭是往哪里走?’他們指著他們前進的方向。‘你還要走很久,’其中一人說:‘依斯特蘭是在山區的另一邊;你要走四五天才能到達。’然後他們回頭繼續走。我覺得他們是真的印第安人,因此要求他們讓我跟他們一起走入。
“我們一起走了一會兒,然後其中一人取出他的食物,遞給我一些。我當場楞住。他遞給我食物的樣子十分奇怪。我的身體感到恐懼,所以我向後一跳,趕快跑開。他們倆都說如果我不和他們走,我會死在山裏,勸我和他們一起走。他們的請求也是十分蠱惑,但我使出全力跑開。
“我繼續走。這時我知道我是在朝著依斯特蘭的方向走,而那些幻影想要把我誘離正途。
“我碰到了八個幻影;他們一定是知道我的決定是不可動搖的。他們站在路旁,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。他們大多會拿出食物或其他的貨物,像在路邊賣東西的誠實商人。我沒有停下來,也沒有看他們。
“下午稍晚時,我來到一處山谷,我似乎認得這裏,看起來有點熟悉,我想我以前來過。若是如此,那我就走到依斯特蘭的南方了。我開始尋找地形上的特徵,來確定自己的位置,更正我的方向。這時我看見一個印第安男孩在放羊。他也許只有7歲,身上的穿著和我自己小時候一樣。事實上,他使我想起我自己小時候為父親看管兩隻山羊的樣子。
“我觀察他一會兒,小男孩在自言自語,和我小時候一樣,然後他會和羊說話。就我放羊的經驗來看,他做得實在很好,他很細心與謹慎。他沒有放縱他的山羊,也沒有虐待它們。
“我決定喊他,我大聲對他說話,他跳起來,跑到一塊岩石後面,從石縫中偷偷看我,他似乎準備要逃命。我喜歡他。他似乎很害怕,但他仍有時間把他的羊群趕到我看不見的地方。
“我向他說了好多話。我說我迷路了,不知道往依斯特蘭要怎麼走。我問他這是什麼地方。他說的地名正是我剛才所猜想的,我很高興,我知道我已不會再迷路了,並思索著同盟的力量居然這麼大,在一眨眼的工夫,就把我的身體帶到這麼遠的地方。
“我謝謝那男孩,準備離開。那個男孩從躲藏處走出來,把他的山羊趕上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徑上。這條小徑似乎通往到山谷中。我喊那男孩,他沒有跑開。我向他走近,當我太靠近時,他就跳入樹叢中。我稱讚他的小心,然後問他幾個問題。
“‘這條小路通往哪里?’我問,‘下麵?’他說,‘你住在哪里?’‘上面。”下面有許多房子嗎?”沒有,只有一間。”還有其他的房子在什麼地方?’男孩漫不經心地指著山谷的另一邊,就像同年紀的小孩一樣,然後他趕著羊群走下小路。
“‘等一等,’我對男孩說,‘我又累又餓,帶我去見你的家人。’
“‘我沒有家人。’小男孩說。我心中一震,不知為什麼,但他的聲音使我很遲疑。男孩注意到我的遲疑,停下來對我說:‘我家裏沒有人,’他說,‘我的叔叔走了,他太太到田裏去了。家裏有很多食物,好多好多,跟我來吧。’
“我幾乎要感到哀傷,那男孩也是個幻影。他的聲調及渴望的語氣暴露了他的底細。許多幻影想要誘惑我,但是我不害怕。剛才與同盟的較量仍使我感到麻木。我想要對同盟及那群幻影發發脾氣,但是不知如何,我無法像以前一樣地發脾氣,於是我就作罷。然後我想要悲傷一番,因為我喜歡那個小男孩,但是我也無法悲傷,只好作罷。
“突然間我明白,我有了一個同盟,那些幻影不能拿我怎麼樣,於是我就跟著小男孩走下山路。有其他的幻影會突然沖出來,想使我跌下山崖,但是我的意志要比他們強,他們一定也感覺到了,因為它們停止搔擾我了。一會兒之後,他們只是站在路旁;不時會有幾個朝我撲來,但都被我的意志給擋回去,最後他們都不來打擾我了。”
唐哲那羅說到這裏,停了好久。
唐望看看我。
“後來怎麼樣,唐哲那羅?”我問。
“我就繼續走,”他說的很實在。
他似乎已經把故事說完,不想再說下去了。
我問他,為什麼從他們給他食物,就可判斷他們是幻影。
他沒有回答。我進一步又問,是否馬劄提克族印第安人通常不會表示自己有食物,或是對食物非常在意。
他說,他們的口氣,引誘他的那種渴望以及提到食物的神態,都足以斷定他們是幻影。而他之所以能判斷,是因為他的同盟在幫助他。他表示,若是靠他自己,他絕對不會注意到那些特別的細節。
“那些幻影是同盟嗎,唐哲那羅?”我問。
“不是,他們是人。”
“人?但你說他們是幻影。”
“我說他們已不再是真實的了。在我遭遇了同盟之後,沒有一件事是真實的了。”
我們沉默了許久。
“這件事的最後結果是什麼,唐哲那羅?”我問。
“最後的結果?”
“我是說,你最後是怎麼到達依斯特蘭?什麼時候到的?”
他們兩人同時爆出大笑。
“那就是你所謂的最後結果啊!”唐望說,“那麼我們可以這麼說,哲那羅的旅程沒有最後的結果。永遠不會有最後的結果。哲那羅還是在前往依斯特蘭的路上!”
唐哲那羅犀利地瞥了我一眼,然後轉頭眺望遠方,遠遠的南方。
“我永遠也到不了依斯特蘭,”他說。
他的語氣堅定而又溫柔,像是在喃喃自語。
“但是在我的感覺裏……有時候在我的感覺裏,像是還差一步就要到了,但是我永遠到不了。在我的旅程中,連過去熟悉的路標都找不到了。一切都不一樣了。”
唐望和唐哲那羅互相注視著,他們的眼中有種哀傷的神色。
“在我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中,我只見到虛幻的旅客,”他輕聲說。
我看看唐望。我不懂唐哲那羅的意思。
“哲那羅在他往依斯特蘭的旅途中所遇見的每一個人,都只是飄忽不定的幻影,”唐望解釋說,“拿你來說,你就是一個幻影。你的感覺與你的渴望,都是其他人的感覺及渴望。這就是為什麼他說,在他往依斯特蘭的路上所遇見的過客,都是幻影。”
我突然明白了,唐哲那羅的旅程只是一個隱喻。
“那麼你的依斯特蘭旅程不是真實的,”我說。
“是真實的!”唐哲那羅反駁道,“那些旅客才不是真實的。”
他點點頭,指著唐望,很肯定地說;“這才是唯一真實的人。我只和這個人在一起時,世界才是真實的。”
唐望笑笑。

“哲那羅把他的故事告訴了你,”唐望說,“因為昨天你停頓世界了,他認為你也看見了,但是你這個笨蛋自己卻不知道。我一直跟他說,你是很奇怪的,遲早你會看見的。不論如何,在你下次遇見同盟時——如果有下次的話,你一定要和他角力,把他收服。如果你能承受得住衝擊,我相信你能,因為你夠強壯,生活像戰士,你便會收服同盟,然後發現自己生存在一個未知的世界上。很自然地,你想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踏上回洛杉磯的歸途。但是卻沒有路可以回到洛杉磯了。你留在那裏的事物將永遠無法再尋獲了。當然,那時候你已是一個巫師,但那也沒有用,在這種時候,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就是,我們所愛、所恨、所盼望的一切,都已被留在後頭了。但是人的感覺不會死去,也不會改變。巫師踏上歸途時,知道他永遠不會抵達,知道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帶他回到過去他所愛的地方,所愛的事物,所愛的人那兒,甚至連死亡的力量都不能。那就是哲那羅要告訴你的。”
唐望的解釋像一劑催化劑,唐哲那羅的故事突然對我產生一股巨大的衝擊,我能從他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生命。
“那麼我所愛的人呢?”我問唐望,“他們會怎麼樣呢?”
“他們都會被留在後頭,”他說。
“但是難道沒有辦法可以挽回嗎?我能救他們,或帶他們一起走嗎?”
“不能,你的同盟會把你單獨地旋向未知的世界中。”
“但是我能回到洛杉磯,是不是?我可以搭巴士或飛機,回到那裏。洛杉磯還是會在那裏,是不是?”
“那當然,”唐望笑著說,“還有曼提卡(Manteca)、提梅庫拉(Temecula)及土桑(Tucson)。”
“還有提卡特(Tecate),”唐哲那羅極嚴肅地補充。
“還有皮德拉斯·尼格拉斯(PiedrasNegras)和特朗奎塔斯(Tranquitas)”唐望笑著說。
唐哲那羅又加了許多地名,唐望也是。他們列舉出一連串好笑而古怪的城市鄉鎮名稱,似乎樂此不疲。
“與同盟較量,會改變你對世界的觀念,”唐望說,“這觀念就是一切,它一改變,世界本身就會隨之改變。”
他提醒我,我曾讀過一首詩給他聽,他要我再背誦一遍。他提示了幾個字,於是我想起來,我讀過望·雷蒙·吉梅奈斯(Juan Ramon Jimenez)的幾首詩給他聽。他要聽的那首詩名為“ElVigje Definitivo"(最終的旅程)。我背誦起來。

……我將離去,但鳥兒會留下,唱著歌兒。

而我的花園會留下,有它青蔥的樹木相伴,水井相隨。

午後,天空將是蔚藍寧靜。

鐘樓上的鐘會響起,

如同它們敲響在這個午後,

曾經愛過我的人會逝去,

城鎮會年年更新,

但我的心靈將患思鄉症,永遠地流浪,

在我那盛開的花園中,同一處深奧的角落。

“這就是哲那羅所說的感覺,”唐望說,“為了成為巫師,一個人必須充滿感情。一個充滿感情的人在這世上會擁有他視為珍貴的事物——即使沒有別的,也有他腳下走過的土地。
“哲那羅在他的故事裏告訴你的,正是這個。哲那羅把他的熱情留在依斯特蘭,他的家,他的同胞,他所珍惜的一切,現在他帶著他的感覺四處流浪;有時候,正如他說的,他幾乎抵達了依斯特蘭,我們也都和他一樣。對哲那羅而言,那是依斯特蘭;對你,那是洛杉磯;對我……”
我不要唐望告訴我他自己的。他仿佛讀出了我的心思,因此停下不說。
唐哲那羅歎了口氣,重述那首詩的前一行,但稍加更改。
“我已離去,而鳥兒留下,唱著歌兒。”
一刹那,我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如大浪般襲來,吞噬了我們三個。我看著唐哲那羅。我明白,身為一個感情充沛的人,他心中必然有如此多的系絆,還有如此多珍愛的事物被留在後頭,我清楚地感覺到,這時候他回憶的力量即將奔瀉而下。唐哲那羅該是在哭泣的邊緣。
我連忙移開視線,唐哲那羅的熱情,他那極端的孤獨,使我想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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